寒暑旦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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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妖猫传】登云(三)丹白无差

前文在这里 (一)(二)


白龙没有被丢掉,黄鹤带着两个少年出了长安。他们沿着黄河一路向东又向北,幻化沿途所见的每一样事物,一走就是五年。

黄河春汛时,白龙在腰上绑了一条绳子,沿着光秃秃的河岸被放下去。在遮天蔽日的水汽和震耳欲聋的碎冰碰撞生里,白龙被冲得荡来荡去,好像随时会被碾碎到尸骨无存。他挣扎着攀住凸起的岩石,一块巨大的冰块被浪头卷着砸碎在他身上。白龙捧着那块沾了黄河之水,浑浊泥沙和他的血的冰块爬了上来,交给黄鹤。丹龙用这块冰幻出了一条倒挂的长河,其中有一条小鱼,在水波里闪了一下,便游到天上去了。白龙把手伸到那条闪光的河里去,一边笑一边去抓那条鱼。晚上,丹龙替白龙擦身上的伤口时小声附在他耳边,“那条小鱼是幻给你的。”白龙点点头,舔掉了自己手指上沾染的血。

路过洛城时恰是满城牡丹,两个孩子第一次在人前表演了幻术。这里没人认得黄鹤,他也还远不是什么帝国最好的幻术师,他们不过是游走在坊市里的一个男人和两个少年。丹龙在桥头种出了一片魏紫姚黄,而幻化不出任何东西的白龙换上了一身素白带绿丝绦的纱衣,坐在半空中的一条绳索上吹埙。他们这时年龄还小,真是身量未成雌雄莫辨的时候,纤细白净的少年头上簪了一朵豆绿,脚踝上系着铃铛,在无边无际的花丛里荡来荡去,像是牡丹化成了精怪。来来往往的小娘子也有觉得稀奇的,想要摘上一朵,可真的碰到时,那些繁盛的花儿就化成一阵烟气散掉了。有淘气的小郎君伸手去扯白龙,想知道他究竟是真的还也是一样幻化出的牡丹精怪。黄鹤早早嘱咐过了,他是不许叫人碰到的。幻术就是这样,越是不可捉摸越是神奇,真教人碰到了血肉,碰到了私底下补缀过的衣裳,便没什么稀奇的。白龙面上又不能显出慌乱来,只能一边笑着一边借着那根晃晃悠悠的绳子左右躲闪,几次从上面掉下来。为了不破坏幻术,黄鹤会看着时机在他坠下来时,从手里的那朵牡丹上扯下一个花瓣,幻出一天的花瓣挡住白龙坠落的身体。仿佛真的是牡丹花的精魂变成了人形,又在被惊扰时重新变回花朵。而白龙就要趁着这个障眼法把自己收拾好,拍掉纱衣上粘的土灰,扶正头上的豆绿牡丹,脸上重新做出无忧无虑又飘渺恍惚的笑,然后拿着他的埙爬回到绳子上去。一转眼就又是那个牡丹童子。

他们这一日收获颇丰,第二日甚至有人早早来桥头等着,瞧瞧昨日被家里人说起的牡丹幻术。这种机会黄鹤当然不会放过,他们连演了三日。直到丹龙精疲力尽到维持不住清晰的盛放花朵,白龙也被摔得一身青紫,嗓子嘶哑。

黄鹤叫他们两个换上寻常的粗布短衣,把演出的装饰通通卸掉,越叫人根本想不起幻术里的样子越好,给了两个孩子放了一天假。在进洛城之前,两个少年曾兴致勃勃地设想了要走遍洛阳城,看看这个水系繁复穷极壮丽的东都,可到了眼前才发现那里还有游玩的力气。他们两个足足在榻上睡了大半日,还是丹龙实在觉得饿才穿好衣服爬起来。他推了推还无精打采地蜷着的白龙,想要叫他起来去找些吃的。可刚刚一碰到白龙肩膀,榻上的少年就皱着眉头往后缩。

“你怎么回事?”丹龙去抓他。

“你别碰我,疼。”白龙垂着眉眼。

丹龙这才想起来他这几天怕是摔得不轻,赶紧又爬回去扯他的衣服。白龙推了几下,却又不是很想动,没几下就被丹龙把上衣全扯掉了。他本来就瘦,在长个子的年纪更是显得只有一层薄到不能再薄的皮肉,肩背手肘这样骨节凸出的地方几乎没有不带点淤青的,更难看的是皮肉被擦破后结了血色的痂,周围又是一片刚刚要化的青紫,像是翻了颜料在身上一样。丹龙简直要被吓着了,“你怎么不早说啊。”

白龙被他摆弄来摆弄去,语气却懒洋洋的,“又没有什么严重的,歇两天就好了。”

丹龙觉得他有时简直莫名其妙:“你平日里丁点大的事情和我耍赖闹别扭的本事呢?真伤着了反倒不知道出声了?”

偏偏白龙还理直气壮:“我什么时候因为丁点大的事情和你闹过别扭,你自己胡说惹祸也算到我头上来?再说我们这不过是演习幻术时磕磕碰碰,以后时候还多着呢,难不成擦破了点皮就要和你说。”

“谁告诉你幻术就要弄成这个样子的。”

白龙抬起头看他,“可我一个幻术都不会,就只能做这些耍百戏的事,不然师父买我又是做什么用的呢?”

丹龙被他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最后自己披上衣服跳下了榻。好一会儿才带着药和食物回来了,白龙也爬起来慢吞吞地系着衣服。丹龙往他手里塞了一碗馎饦,故意冷着脸,“快点喝,喝好了给你擦药。”

可白龙又不知道哪里犯了脾气,狼吞虎咽地喝了半碗馎饦就想往外走,“不用擦药,又不会耽误下次表演,大不了到时遮一下就好。”

丹龙简直要被他气死,想抓住他拎回来,又惦记他那一身狼狈不敢用力,好不容易算是磕磕绊绊给他重新按坐下,便是脾气再好也有些不乐意了:“你又发什么疯?幻术里看不到就不是伤,那我碰一下你疼不疼?”

“你可以别碰我。”白龙扬着下巴,“不碰不就不疼了,不是之前说了要出门吗?去白马寺还是铜驼陌?”

丹龙喘了好几大口气,才摁住自己想打他的手,“去白马寺,上柱香。”

可他们俩真出了门才知道白马寺究竟有多远,光是凭着脚力,想要在半天之内来回绝无可能。丹龙有点失望,白龙却毫不在意地扯着他,“你若是要上香,我们就买上几只,晚上在窗口点好了。”

丹龙伸手去捂他的嘴;“呸,别乱说话,怎么能随便在哪里上香。”

白龙挑起眉毛,“可菩萨神通广大,难不成这隔开几十里路的香气供奉就受不得了?”

丹龙有气无力,“算了,我们这一路总还是能遇上些名山古刹的,到时候求爹让我们去就好了。”

白龙也不再同他争了,放缓声音问他,“你有什么要求菩萨的?”

丹龙其实也没想好到底要求些什么,在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,哪里会有什么心心念念说给菩萨的事。便是真的跪在大殿里点上香,也不过是些父亲身体康健,少教训些他们;白龙能学会幻术,别再老和自己闹别扭之类的琐碎小事。但既然白龙问了,他肯定是不会承认的,只摆出神秘兮兮的样子,“求菩萨的事,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呢。”

白龙愣愣地看着前方暮色里的长街,喃喃道,“有时候想起来真是奇怪,若菩萨只肯吃寺庙里香烟供奉,只能听到宝殿里的央求告解,倒是和官衙没什么两样了。可偏偏世人又信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,那不该是在何时求她,她都听得到吗?”他转过头来询问地看丹龙,神色认真。

丹龙没想过这些事,顺口回答,“要是在哪儿叫菩萨她都听得到,岂不是要累死。”

白龙便笑:“是啊,菩萨也顾不上那么多的。”

丹龙不愿意同他说这些,总觉得心里慌得很,便去拉他的手腕,“快走快走,趁着没宵禁,我们去买饴糖。”

这天晚上,他在白龙身边睡着,又梦到了那个故事。梦里的他们行色匆匆,仿佛在被什么追赶,又像是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赴约。周围的景致模糊不清,像是剑南道里白龙学唱竹枝词的那条江;又像是安西都护府里他们停驻的那片绿洲,在那里白龙向当地的舞姬学了拓枝舞;可隐隐约约又有海潮的声音,混杂着梵音鼓乐嗡嗡作响。他们走过的大唐数千里疆域粘稠地流动在梦里,阻碍着他们又推挤着他们。但他们仍然在表演幻术,提心吊胆满怀期冀,别无选择地被涌动的命运推着向前奔跑,种下一株一株高耸入云的藤蔓。每个梦里,白龙都高高地攀在藤上,少年高挑清瘦的身体上罩着素白的麻衣,被风鼓荡起来,如同张开的翅膀,正是看客最喜欢的自欺欺人的脱俗景致。

如同终南之径,如同洛阳牡丹。

白龙低头看他,一只手拢在嘴边,一边笑一边喊,“丹龙,你看到了吗?”

白龙看上去无忧无虑,但丹龙不明白他在笑什么,他只觉得害怕。他好像听到了刀戟相击的声音从天边传过来,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诡异的火红色。

他们一步步走过去。

桥下有野火,天宫里有守卫,漫天神佛站得远远地,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。

他尖叫着,“飞起来啊白龙。”

白龙抓着藤蔓,困惑地看他,“那你呢?”

他抬起手臂,野火已经吞没了他的衣角。

白龙看着他,又转过脸去看天上。云中有刀斧挥动,粗大的藤蔓断口里淌出粘稠的汁液。

白龙困惑地去摸断口,而一直把他托上天空的藤蔓却突然在他的触碰下化作云雾。

他松开手,坠下来的时候仍然像张开羽翼的鸟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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