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暑旦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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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大宋少年志】【王宽×薛映】君子一诺

世道不公,人和人不同,薛映早就清楚,便是秘阁这样能容天下各种人物的地方,也是一样的。


七斋几位出身非富即贵,即使是身为庶子不被家族所喜的元仲辛,也有兄长为他四处打点送进太学。


而他不识字。


军户子弟,要刺字,要当差,父死子替,兄终弟及,一辈子都逃不脱。


可他总还是想挣一挣。


替他爹娘挣,替他虚无缥缈的后代挣,替他自己挣。


王宽说把老贼课上的内容给他讲,他真心实意地道谢,夜里抱着刀蜷在榻上又忍不住想之后该怎么办。总不会有人每门课后,都再给他说一次。


秘阁上上下下近百号人,一个字都不识的着实不多,陆观年免了他文考,却也根本不会花精力单独安排人为他开蒙。


好像人人都认定,军户子弟不识字天经地义,他也不需要识字,只要靠一身武艺和两柄刀换功名就好。说来可笑,他心心念念想要从这血火加身的命里逃出来,却还是要用血和火去换。


直到那次旬假。


若没有任务,秘阁里每旬有一日假。家在开封的自可以回去看看,外地的学子也可用这天去开封城里转转,找些乐子。


薛映回了趟家里的铺子,照例站在远处没进去那种,下午又去演武场练了一会儿。晚饭之后七斋的人陆续回来,看他在院子里擦刀也打个招呼。䴙䴘膏的味道着实不怎么叫人喜欢,他打算在院子里再多坐会儿。


“有样东西要给你。”王宽起早便回去了,刚刚回来时提了个不小的包裹。参知政事家的公子自小养得讲究,若是有空放假总要回家换洗衣裳的,薛映倒没想到有什么东西给他。


他把刀放下,王宽站在石桌边,递过来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。


薛映盯那东西盯了一会儿,才伸手去接。王宽看他像是警惕危险似的,笑了一下,“只是两本书。”


给不识字的人送书,像是催瘸子走路似的。薛映本能地一张脸绷起来。他很少笑,落了脸色时一双粗浓眉毛压住眼睛,更显得拒人千里。王宽好像没看见,撩着衣摆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,“是我幼时开蒙用的,虽然旧了些,但也还干净,你莫要嫌弃。”


薛映犹豫了一会儿,才憋出一句谢谢。


“你我同窗,不必客气,只是要耽搁些你练武的时间。若你不嫌我托大,每日卯时正,学堂里是空的。”


七斋男生四个人睡一间房,韦衙内贪睡,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起。元仲辛倒是不贪睡,可叫他一早去学堂也是万万不可能的。薛映和王宽惯常早起,便是出门也不会招人注意。


这样不动声色避开人的安排,显然是在照顾少年的敏感的自尊,薛映点点头,“谢谢你。”


卯时正,初破晓,青白日光照进房里,两个少年窸窸窣窣地爬下床穿衣梳洗。元仲辛睁开眼,迎上王宽眼睛,意味不明地撇撇嘴,又重新闭眼哼哼唧唧地钻进被子里翻腾,和睡姿张牙舞爪的衙内几乎要占满四个铺位。


王宽平日里脾气一向温和,整个七斋除去小景,他几乎算是最好说话的一个。可做起先生来,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,堪比演武场上的梁教头。他教薛映,并不是按照儒生士子开蒙的路数,之乎者也的圣人言没教多少,一本千字文不算,另一套全是他自己整理出的,他们各门课程中最易识得也最常用的字。


“事急从权,眼下跟得上课程读得了密报,比诗书文章重要。”若让教他的先生听了,恐怕王宽自己要先跪上个一天一夜,可薛映惯常听话。他认定了的,便是教他出生入死都绝无二话,更别说是先读哪本书。便是不读圣人言又能怎么样呢,本来他也不曾读过,圣人大概也没指望有他这样的学生。


他这样免了文考的学生,教诗文经典的夫子在课上也多有放纵,管他是发呆还是补眠都尽随他去。如今刚好拿来做新上任的小先生布置的功课。


好在教的字往往都是近来课上相关,便是间隔着三五字认不出,凭着记忆也能囫囵想个大概。他在角落里写写画画,七斋的几个人看在眼里也不作声,倒是元仲辛扔纸条问前日里斥候课讲些什么明日兵阵要考哪段,半途落在他桌上的机会越来越多。


强敌虎视眈眈,朝内山雨欲来,秘阁里桃花源似的日子躲不了许久。七斋接了个出京的任务,临行前一日两个人的早课将尽,王宽收拾桌上笔墨,“明日起程,出门在外变数太大,我们回来后再继续,你看行吗?”


薛映只是点头,“嗯。”


王宽也习惯他寡言,起身准备回去,身后却突然有声音叫他。


“凭什么军户子弟就不能识字?”薛映比他们还小上两三岁,正是变声的时候,一半孩子气一半又发哑。王宽愣了一下,可问话的少年却好像后悔了,胡乱地卷着东西,闷头闷脑要往外冲。


王宽正站在门口,一把拽住了人,手掌底下握的小臂绷得死紧。薛映若是较真,他是拦不住的,所以他也没用几分力气,“不该的。”


夏布轻薄,少年体热,隔着一层衣衫肌肤相叠便要烧起来。他又重复了一次,“不该的,这不是你的错,所有人都该有书读。”


薛映偏头看他,黑沉沉的眼仁敛在三分喜三分惧里面。有人跟他说这是不公的,居然有人说这是不公的?他盯人带着煞气,却不知道是朝着不公的命数去,还是戳破了不公的人去。


“你当真?”


“我当真。”


“若你做了宰相,就叫军户子弟也能读书?”一个问题,若是太空太远,就不是个问题而近乎讽刺。


回答的人却再郑重不过,“我们入秘阁便已经断了科考之路,我不能随意应你。可世上无定数,若真有那一天,我必尽己所能。”


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,由王宽说出来,竟也好像成了某样远处可见的东西似的。少年人少想将来,时光漫长春秋轻掷,样样都像笼了层光模模糊糊。可他说出口的话,就成了河心石,牢牢地等在那处了。


薛映声音要吞进肚子里,“你答应我的。”


他卷了东西头也不回,背后仍有人应,“君子一诺”。


薛映多了点念想,揣在心里,出任务的时候都更踏实些。


他一直愿意护着七斋的人,最初是掌院的命令,后来是同伴的情谊,如今又多了点东西,算是护着等在自己前路上的念想。


每次衙内大呼小叫说咱们最好别死的时候,他常说我没死你们就不会死。赵简听到会举着巴掌吓唬他们两个,胡说八道什么呢死什么死!王宽这时一般不插话,可次数多了,总算在一日早课的时候提起来,“我有件事想同你说。”


他一向温和,这时却谁都能听出来口气郑重,薛映也坐得直些,“什么事?”


“生死之事,衙内口无遮拦,可你却是当真的。”


薛映看他,“我是认真的。”


同他对面而坐的少年已经忍不住蹙起眉头,“七斋生死一体,你的命不比旁人更轻贱,若真有一天到了生死地,我也想你能保重自己。”


薛映摇头,“我在七斋,就是要护着你们的。”


两个人倒真的较起劲来,或者说更像王宽单方面不满。在薛映眼里,就是他莫名其妙地沉默瞪了自己一会儿,离开时还规规矩矩行了礼。


这好像是真生气了。


不过到了第二天卯正,还是要起床读书,查他前一日的功课。要说区别倒也有,类似其他斋课上的梁教头和有元仲辛课上的梁教头。


薛映忍了两天,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。他知道王宽是好意,虽然想不通自己的话怎么让他闹脾气,也愿意先服个软。


“如果和梁教头那样的比,我确实还差些,但一般的任务应该不必担心。”


王宽长出了一口气,索性干脆合上书,“我不是说你本领不好。你武艺比我们强,有些事我们做不到,只能交由你做,这是应当的。但身处险境时,七斋一体,也要互相看顾。你不必把所有人的性命排在你自己的前头。”


“你答应过我的事是你应我的,护着你们就是我的事。”薛映答得硬邦邦的,好像在他这儿立起了条极简单又不可辩驳的规矩。


王宽看了他一会儿,声音放软下来,“那你就想着那件事,记着还有我应你的事没做到,君子一诺,你要见我践诺才行。”


薛映不会笑,眼角的弧线却弯出了一点温柔的意思,“我信你的。”


君子一诺。


枪尖从肩骨穿过去的时候,他想起了这件事。在战场里人都被冲散了,元仲辛和赵简背对背护着对方,他离王宽不远。在骑兵和强弩中间,一个人两个人的武艺像填海的石子,眨眼就淹没掉。再一次冲锋之后,七斋的同伴他就只能找见王宽一个,他的小先生从肩胛到腰际豁开一条长长的伤口,像是用血在背上画出的靶子。


那一枪,就是朝着他后心去的。


薛映用自己拦下了那一枪。


我没死,你们不会死的。


枪尖挫在他的骨头里,一时拔不出来,得了空回身的王宽一刀抹在对方的喉咙上。


薛映跌下去的时候,他护着的人还站着。


这也挺好,哪怕他自己到最后一刻,仍然跌在了逃不出的刀锋血火里。但许过他诺的人要是能活下去,就也算还有一点什么留在了他看向模模糊糊的未来。


“薛映!”


“我尽力了。”


薛映没见着,但对他许诺的人,确实尽力了。


庆历五年九月,大宋秘阁七斋全军覆没。因秘阁行事牵涉颇多,为顾大局,不留名姓。



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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